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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《金瓶梅》所处的晚明社会中,商业经济显著发展,“士农工商”等级模糊化,流民增加,。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,伪善和虚情周流于世间而无孔不入,而局部的良善仅仅是伪善的护身。
因此,《金瓶梅》催生出了一个完全不同于传统小说“惩恶扬善”的既有价值主题的新维度——“真妄”维度。
“真”顾名思义,指向真实与真诚,某种程度上甚至包括对欲望的不加掩饰、忠诚暴露,即公开流露的情感与实际情感相一致。而“妄”指向反面的伪善、虚情与掩饰。这种新的价值追求,为新道德的出现预留了位置。
以传统善恶标准来看,《金瓶梅》中,西门庆和潘金莲当属“首恶”。然而,在真妄维度下,作者为他们身上的恶行进行了相当程度的辩护。《金瓶梅》对他们的刻画,多侧重于他们的天真、肤浅、孩子似的任性、沉溺于现实欲望的率性坦白。在真性情的潘金莲的烘托下,传统善恶观中地地道道的“好人”孟玉楼,都处处尽显虚伪、圆滑世故。
“真妄观”标准的提出,作为对“善恶观”的必要补充,也为中国章回体小说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天地。《金瓶梅》中的“性真”和“情伪”,到了《红楼梦》中,变成了带有强烈形而上哲学色彩的“真假对立”。
在格非所著《雪隐鹭鸶:〈金瓶梅〉的声色与虚无》中的《恶人之死》,我们可以看到那位神秘的兰陵笑笑生几百年前的答案。
本书为格非解读《金瓶梅》经典之作。全书共分三卷。卷一“经济与法律”和卷二“思想与道德”联系明代社会史和思想史脉络,将《金瓶梅》置于十六世纪全球社会转型和文化变革的背景中详细考察;卷三“修辞例话”以细腻生动的随笔和例话形式对《金瓶梅》文本展开细读,赏析其文章修辞的精彩之处。
迷恋于《金瓶梅》的读者,在面对潘金莲、西门庆乃至于应伯爵的死亡时,想必会产生某种大致相似的道德困惑。按理说,从是非善恶的立场上来看,恶人被杀或死亡,照例会让读者产生大仇已报、称心如意的快感——我们在读《水浒传》时,宋江怒杀阎婆惜、林冲手刃陆虞候,都让我们真切地体味到了这种快意。
奇怪的是,到了《金瓶梅》,这一切都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。这些恶人的死亡,读者从中不仅体会不到这种去奸除恶的快感,反而会因为恶人之死,心有凄恻,叹息不已,乃至一洒同情之泪。
阎婆惜和陆虞候的被杀,不会让读者感到任何困惑,这并不是说两人身上本无一善,更不能说西门庆、潘金莲乃至应伯爵,在道德上要高于阎婆惜和陆虞候。西门庆和潘金莲之所以让我们感到同情,是因为《金瓶梅》在塑造恶人的形象时,采取了与《水浒传》完全不同的叙事策略。
也就是说,我们的道德困惑,根本上是源于作者强大的道德说服力和控制力,是“作者意图”的一个直接后果。说到底,《金瓶梅》的作者有意让我们停留在道德是非评判的暧昧区域,产生困惑或两难,进而去发现作者隐藏在背后的真正意图。《金瓶梅》的道德是非观念与作者意图,与《水浒传》有着根本不同。
“真妄观”的提出,作为对“善恶观”的必要补充,为中国章回体小说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天地。《金瓶梅》中的“性真”和“情伪”,到了《红楼梦》中,变成了带有强烈形而上哲学色彩的“真假对立”。
《水浒传》描写武松杀嫂这一情节,十分简单明了。只是让潘金莲跪在武大的灵前,被逼招供,然后用尖刀胸前一划,抠出心肝五脏,旋即“察”一刀,割下头颅,便算完事。
而在《金瓶梅》中,潘金莲被杀的过程被表现得更为细致,且更具色情意味。杀人之前,武松先将嫂子的衣服剥了个精光(究竟有多大必要,只有作者清楚),然后用手去摊开她的胸脯,“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,剜了个血窟窿,那鲜血就冒出来”。这里的“白馥馥”三字当属刻意为之,不是信笔写来。然后再写金莲的反应—“星眸半闪,两只脚只顾登踏”。前半句似乎还在杀人,后半句简直就是在杀猪了。
接下来,作者用“三寸气在千般用,一日无常万事休”这样的俗语寄托伤逝之意,继之以“初春大雪压折金线柳,腊月狂风吹折玉梅花”这样的比喻和联想来暗示武松之辣手摧花,将其复仇的正当性暂时抛置一边。随后的“娇媚不知归何处,芳魂今夜落谁家”二句,颇有五代诗人江为临刑时口占绝命诗的余韵。最后叙事者借“古人”之口赋诗一首,伤悼金莲之死的悲惨,其中“谁知武二持刀杀,只道西门绑腿顽”二句,则尤为惊人心魄。在这里,叙事者有意将西门庆与潘氏极尽的游戏,与武松杀猪般的肢解过程并置在一起,实际上是欲望与死亡的并置(在作者看来,人生在世,似乎只有两件事情:一为欲望之煎逼与满足,一为死亡)。
从这个意义上来看,武松在杀潘氏之前先剥取衣服的举动,似乎可以解释得通——叙事者故意将西门之戏与武松之杀联系在一起,从而使纵欲与死亡互为因果。当然,这两句诗还透露出另外一层含义,即潘氏死到临头仍不知其所以死,既不甘其死,亦不信其真死,浑浑噩噩,莫知其由,亦不知所止,一派懵懂小儿(或动物)的昏昧与愚顽。
在《水浒传》中,武松杀潘氏纯粹是复仇举动,所谓是非明、善恶辨、兄仇报。动机单纯,过程简单,如此而已。而到了《金瓶梅》,则多出了美人遭戮的缠绵悱恻,简单的复仇举动变成了莽汉武松的毒手摧花。潘金莲之死,随之被抽象乃至“提纯”了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《金瓶梅》前承白居易的《长恨歌》,后启《红楼梦》的万艳同悲,但细究其旨趣,又与香山、雪芹判然有别。
与潘金莲一样,《水浒传》中的西门庆,同样是死于武松之手。可以说西门庆的被杀,就“正义战胜邪恶”这一观念的呈现而言,是必不可少的。而在《金瓶梅》中,西门庆之死则被赋予了太多的“贪欲丧命”的色彩。前有西门庆垂涎蓝氏的美貌而不得,急得拿来爵媳妇惠元来泄欲一节——所谓“未曾得遇莺娘面,且把红娘去解馋”;后有将王六儿作为蓝氏之替身而一味纵欲,又在昏昏欲死之时惨遭潘金莲喂服胡僧药,终至油尽灯灭,髓竭人亡。
从贪欲丧命这个角度来说,读者是否能够对西门庆之死寄予同情,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读者对欲望的理解和容忍度,取决于透过西门庆这面镜子反观自身之欲念的“诚实度”。
作者对西门庆既同情又棒喝的暧昧主旨,也在暗中悄悄地指向了读者——如果你是一个斯多葛主义者、禁欲主义者或者“道学先生”,那么西门庆之死实属咎由自取,死不足惜;如果你与西门庆一样陷入了而难以摆脱,那么你的心态就会立刻变得复杂起来。在这里,《水浒传》中僵硬的是非善恶之辨忽然不见了踪影,取而代之的是“真妄”意义上对欲望的抽象思考。
当然,尽管有贪欲丧命这样的主导情节,但西门庆之死也可以被看作是一个普通人的正常死亡。换句话说,西门庆之死固然是恶棍之死,同时也是丈夫、父亲或家中的顶梁柱的正常病亡。
在小说的第七十八回,西门庆第一次出现死亡征兆,极为突然。他在与应伯爵、吴大舅等人饮酒弹唱之时,陪客人坐着,竟然“在席上的打起睡来”。在这里,作者看似轻描淡写,但西门庆的反常举动,会让读者明确感觉到某种不祥之兆。到了第七十九回,他在喝酒时的众声喧哗、吹拉弹唱中,再度靠在椅子上“打睡”,是对“恶兆”的进一步确证。至西门庆清晨梳头一阵昏晕,跌了一跤,死亡之征,终于表露无疑。吴月娘对西门庆跌跤的反应,是“魂飞天外,魄散九霄”,说明她心中既有震惊,也已有了不祥的预感。她的反应,是妻子于丈夫身体突发恶兆之时的自然反应。接下来,西门庆寻医问药,求仙拜佛而渐渐不支,至临终留言交代后事而一命归西,也属于人情常态。
作者一步步地铺垫,极其耐心地描写西门庆死亡的全过程,实际上隐藏着这样一个叙事上的用心:作为个别人(西门庆)的死亡,和每一个人的死并无什么不同。在这里,通过自然主义的实写,死亡反而被虚化乃至抽象化了。
西门庆之死的每个步骤之所以能紧紧抓住读者的心,是因为叙事者暗中也希望我们从中看到芸芸众生(包括我们自己)的死亡,并在这个基点上来反思我们自己的欲望与“大限”的关系。正因为如此,当西门庆临死而贪生,自知将死而仍然哭着嘱咐潘金莲,让“姐妹们好好守着我的灵,休要失散了”之时,读者心有恻然乃至泪不能禁,亦在情理之中。